首先说说咱们故事的核心人物——虞姬——程蝶衣(小豆子)。
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剧人物,他纯粹至真却不知变通,将理想主义者的优点与缺点都发挥到了极致。电影为了塑造他,也在镜头语言上下足了功夫。比如一开始,妓女艳红(小豆子之母)送小豆子拜师学艺,被喜福成的关老爷子婉拒,说她的孩子没有吃戏饭的命(因为多了一根小拇指)。于是她趁着大冷天孩子手指冻僵之际,一刀切断他那根多余的小拇指。
在这段剧情里,一直有个清晰却遥远的画外音——“磨剪子来,镪菜刀”。这是它在电影中第一次出现,与小豆子那根断掉的手指一起,映射了电影中最为重要的意象——阉割,为后来小豆子心理性别的转变埋下了伏笔。
虽然电影从一开始就决绝地让小豆子从男生变成了“女生”,但这个过程绝非一蹴而就,剧情很快出现第一个反转——烧衣服。这是李碧华老师的原著小说中没有情节,是陈凯歌导演所加。他让被人羞辱的小豆子在万般无奈之下作出无声的反抗,毕竟“士可杀不可辱”,一个自尊心很强的男孩子怎能允许自己受到莫名的侮辱呢?
他在幼年时期认为自己是个男孩,这种心理性别认知一直延续到少年时期,所以他才会背错《思凡》,脱口而出“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如果说前面的情节仅仅是勾勒边框,那么逃走看戏的剧情则是人物形象的第一次填充。正巧,那场戏是《霸王别姬》,小赖子在台下感慨自己何时成角,小豆子却被故事情节深深感动。他第一次体会到了“戏”的魅力,决定返回戏班潜心练功。
回来自然少不了师傅一顿打,挨打的时候,师哥小石头让他跟师傅求饶,说师傅“打得好”,但他却一声不吭,哪怕被师傅打得皮开肉绽。相比之下,小石头就显得“世俗”许多,他懂得何时求饶,何时讨好,也懂得适当示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说,两个人的性格从小就截然相反。
这里要赞一下小演员到位的面部表情,把小豆子那种宁死不屈的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
打完以后,师傅给小豆子讲了《霸王别姬》这出戏,小豆子听得泪流满面,对剧情和人物有了更深的理解,尤其是那句“从一而终”影响了这个人物整整一生。他慢慢爱上了这个决绝又忠诚的女人,并渐渐向她靠拢。但即便如此,他仍未达到“人戏不分,雌雄同体”的境界,在心理上,他依然认为自己是个男孩。
直到他第二次背错《思凡》,遭到师哥惩罚的时候,他才终于转变了自己的心理性别认知。这里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镜头语言——小石头拿烟枪捣小豆子的嘴。就像鱼常常会在日本的宫廷大河剧中出现一样,烟枪入嘴的镜头语言也和鱼一样映射男欢女爱。这是陈凯歌导演的高明之处,小豆子被人捣嘴,捣嘴人正是小石头,从人物塑造上来说,是再一次确立了小豆子的“女性”身份。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是,他本是女娇娥,虞姬一样的女娇娥。
如此还不够,陈凯歌导演还用伺候张公公(非常隐晦的意思,自己体会),在回戏班的路上收养小孩等一系列事情来反复确立小豆子的女性心理性别。同时,那句“磨剪子来,镪菜刀”的画外音又一次响起,到此,这个人物的“心理阉割”过程结束,他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也相应结束。
成年以后,小豆子与小石头化名程蝶衣与段小楼,这时的他们已是北平名角,唱的《霸王别姬》场场爆红。曾经捧过蝶衣和小楼的关爷热情地邀请二人入园唱戏,戏迷们在场外夹道欢迎,欢呼声此起彼伏。这时,一个对于塑造人物来说非常成功的细节出现了——画外音冰糖葫芦。下图蝶衣瞬间垂眸伤神,足以证明这个人物的感性和念旧情。(剧情补充:小豆子与小癞子逃出戏班以后,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吃,回到戏班,胆怯的小癞子不敢受打,只能拼命地往嘴里塞冰糖葫芦,最后上吊自杀。)
这场成名以后的《霸王别姬》博得满堂喝彩,就连戏霸袁四爷也称:“独你程老板的虞姬快入纯青之境。”可见他对蝶衣塑造人物功力的认可。
也正是这场后台会面的戏,让蝶衣发现了小楼的“异心”——原来他有一名心仪的妓女菊仙,并且为了他在八大胡同自砸脑袋。
接下来的镜头与对白可以说是经典中的经典。陈凯歌导演的安排非常有深意,首先是二人背对背化妆,彼此都是对方的镜中人。镜子这个意象在电影中往往映射欺骗与谎言,至于二人究竟是谁欺骗谁,电影没有直接点明。
“听说昨儿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了?”
“这武大郎遇上西门庆,能不动手吗?”
“这么说是有个潘金莲了?”
“不过是救人解难,玩玩呗,又不当真。”
小楼究竟有没有当真?
整个谈话过程,蝶衣从一开始面对镜子,跑到镜子后面,到最后决然转身面对小楼,与小楼始终面对镜子形成了鲜明对比。
谁撒谎,谁坦诚,一目了然。
后面菊仙被小楼的戏打动跑来找小楼,说要嫁给他,小楼一口答应,也就不奇怪了。
这时候,三人之间的矛盾进入了白热化阶段。蝶衣因为菊仙的出现醋意顿生,甚至当众给菊仙脸色看。小楼耐不住性子,一句“我是假霸王,你是真虞姬”道破天机,唯独蝶衣不懂,他们之间究竟有何差异。
他几经挣扎终于确立的女性意识,在这一刻崩塌。小楼始终世俗且功利,蝶衣却一直纯粹而真诚。
这时候,倾慕蝶衣才华和美貌的袁四爷走进蝶衣生活中,他以宝剑相赠,企图收买蝶衣,让他做自己的“红尘知己”。蝶衣看见宝剑,瞬间认出它是自己曾与小楼用过的道具,也想起了小楼对它的喜欢。他用自己的一抹红唇换来这把宝剑,在小楼与菊仙成婚当晚送给他。谁知小楼对它却毫无印象,蝶衣不由趁着夜色走入茫茫人海中。
这时,日本兵已入城,蝶衣在前台唱起了京剧《贵妃醉酒》,此时的他一如失宠的杨贵妃,企图借酒消愁。这边厢,小楼在后台打倒了日伪军,被日本人抓入监狱囚禁。蝶衣为了救小楼,答应给日本人唱堂会,一曲婉转的《牡丹亭》酥了人心,日本人终于答应放人。
这时,两人价值观的矛盾终于爆发。在小楼这种世俗且功利的人眼中,不存在所谓的“艺术不分国界”,日本人就是侵略者,为侵略者唱戏,是卖国行为。但在蝶衣这种纯粹且热烈的人眼中,艺术是高于一切的存在,只要对方懂戏,就值得他为之付出。(关于菊仙的镜头语言我之后再分析)
爱错了,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观,怎可能相契相合?
此后,两人正式分道扬镳,小楼斗蛐蛐,蝶衣抽大烟,都放弃了唱戏。直到小楼无力补贴家用,蝶衣因抽烟坏了嗓子,双双被师傅责打时,兄弟二人才又重新建立联系。
师傅去世,戏班解散,日本投降,那个曾被二人收养的孩子小四正式进入二人的生活。兄弟二人重操旧业,给抗战胜利后的国民党唱戏,蝶衣不幸被打为汉奸。对薄公堂时,袁四爷和小楼为了救他做伪证,称他被日本人逼迫才不得已去唱堂会,蝶衣却坚持说自己是自愿的,还强调青木要是活着,京戏早传到日本去了。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